三
告别老张,我们发动车子,奔向下一个目标:小城东南边的鸿山镇。这是一座号称:“泰伯故里、至德名邦、文化名镇、院士之乡”、与天堂之城苏州相接的古镇。
老张告诉我们,那个古镇上有条老街叫做西仓,那些老房子你们或许感兴趣。那好吧,就去哪。我们驱车直奔西仓。可惜,我们并不认识西仓,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,就是车上的导航仪也没有标注。鼻子下边有张嘴,路在嘴上,我们一路问下去。
车到一个山庄,门前站着个五十多岁的老保安。“师傅,知道西仓老街吗?”“不知道,没听说过。”“现在还有什么老街啊”。我听到了保安的小声嘀咕。绕过一个弯,看见桃林边蹲着一位姑娘,我上前问:“毛乌头,西仓老街怎么走?”“什么西仓老街啊,没听说过。”姑娘笑答。“就是有解放前老房子的那个村子。”我对她解释。“哪里还有什么老房子啊。这里是开发区,老房子早就扒光了。”姑娘的回答让我失望。
我们心有不甘,继续驱车在鸿山镇上兜圈子。车子在十字路口等红灯,我看见一位年过六旬的保洁工。“老师傅,问个讯。西仓老街怎么走啊?”我打开车窗大声的问。“西仓老街哈,你说得是满街破房子的那个村子吗?顺右边的大道一直开下去,二十分钟车程,看见个警察岗亭,右拐,前边高架桥边上就是。”终于问对了人。我赶紧下车去和老人握手。他说,他就是那个村里的人。
尽管有老人指路,我们还是跑错了方向。江南小城的路,很多都是填埋了的河道。不像北方城市那样正南正北的,都是些七扭八拐的盘陀路,很容易迷失方向。也是歪打正着,我们稀里糊涂的开到了钱穆、钱伟长故居。
钱穆是中国近代史上的“一代宗儒”,钱伟长被誉为中国近代力学之父。这对叔侄都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了不起的人物。不过,这故居,有经验的人从鲜亮的砖瓦上一看,就知道是这几年拆旧建新的产物。上世纪一把大火将钱氏老屋烧成废墟,残留部分不足二十平米。
故居就在公路边上,老远就能看见公路上的招牌:怀海义庄,钱氏故居。带着对两位钱氏伟人的崇敬,我们绕庄一周。这组仿古建筑,青砖黛瓦、楼台水榭,颇具江南水乡风情。故居门前是一条叫“啸傲泾”的小河,河水潺潺,在午后的阳光下,闪动着粼光,只是河边上的钢筋水泥围栏有点画蛇添足,大煞风景。故居的大门边上,开了一扇六角花窗,是故居售票处。从这个窗口里飘出的商业味道,让人多少有些不舒服。
“这新修的‘古’建筑没什么看的,我们还是赶路吧。”我说。“急什么?再仔细看看,说不定五百年后,这假的就成了真的,成了真的文物。”老王的调侃,惹得我们周围的人都笑了。
赶到西仓老街的时候,太阳已经西斜了。正如老保洁工所说,这个村子满眼都是破房子。顺着一条河边逼仄的小径,我们走进村口。一位老者正在河塘边上杀鱼。望着满眼的枯藤、死树、圯墙、破屋,我有些疑惑,大声的问老者:“师傅,这里是西仓老街吗?”“是啊”杀鱼的老者抬头回答。“怎么这么破啊?”我问。“唉,年轻人都去城里上班了,住城里不回来了,就剩我们这些老头老太了。有些人家老头子、老太婆死了,房子也没人管了,能不破吗?”老人回答我的时候,头也没抬。
走上一座小桥,我们的眼前忽然就出现美丽的亮光。从桥上望下去,两岸夹河的是古老秀丽的民居。这些都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啊。粉墙黛瓦与太阳的余晖一起倒映在河面上,黑黢黢的长檐大屋顶、木雕的细格花窗、伸向水面的水阁子、青石台阶的水码头、河埠头,还有一间是正在冒烟的老虎灶。年轻时在城里常见的雨巷景观,现在从梦中,又重现眼前。幽幽曲径收放自如、开阖有度,于不经意间透出唐诗宋词里才有的情趣,岁月从老房子雕花的窗前流过,杏花雨里曾有多少咿呀橹声,留下历史的脚步。
我和老王一阵狂拍,说不出心中有多么兴奋。
走下小桥,走进老街的时候,我们才发现,小桥上的风景,不过是由光线和水波幻化的梦境。这些沿河老房子临街的一面,都已经非常的破旧。有些砖雕装饰的门楼已经掉了半边,古老的门板也被虫子蛀出大大小小的洞眼,外墙的青砖被风雨侵蚀的酥软,手一抹就会粉尘般飘散。那些曾经的雕花木窗,已经腐烂了,窗框像是骷髅的眼窝。有一幢小楼的外墙已经大部分塌了,只是因为江南民居特有的榫卯木结构,才使整幢房子没有倾圯,像是挂在什么地方的大牲畜的骨架,在风中飘摇。这些没人居住的老房子,夜半三更会不会有鬼唱歌?这个奇怪的念头刚刚涌出脑海,我不禁被自己的胡想吓得一哆嗦。
唉,可怜的江南老房子,就像是旧时上海滩上还不起“印子钱”的女人,同时面临着被人砍杀和被逼自杀的两种厄运,而且无路可逃。
在村子的西边,我们发现了一座独立的庭院,这是一组保护的还比较好的老房子。整组庭院,前门是砖雕门楼,本色的木门上,斜挂着几棵干枯的蒲草和两株大蒜。庭院被高大的青砖围墙环绕,庭院的后边围着篱笆,里边种着青菜、蒜苗和韭菜。篱笆墙外两侧种着几丛翠竹,枝条上挂着破布条和废旧的塑料袋。庭院西侧的便门连着一条碎石小径,通向一条小河的水码头。当地村民告诉我们,这里原本是户大户人家,现在住着一个老太太。
围着这所老房子,拍了许多照片之后,老王和我商量,能不能敲开这户人家,到庭院里去看看。我们走到正门前,笃笃笃的敲门,没有动静,再敲,还是没有动静,第三次再敲,里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门打开一条缝。我走上前去,发现门后顶着一条长条桌子。桌后,立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,看上去有七旬年纪。“阿婆,我们想进去看看你的房子,这房子有一百年了吧?”我尽量和蔼地问。“不行,我家里没人,你不能进来。”她警惕的回答。“阿婆,我们想拍拍这房子的内部结构,这样的老房子已经不多了。”我说。“这房子一百多年了,破的快坍了,没什么好拍的。”老太太说完,吱呀一声把门关了。
我和老王面面相视,无话可说。
回到村口的时候,我们再次走进村边上的小河。河边上一座破房子门前,一个大约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正在编制渔网。老王问他:“老伯,你这渔网派啥用场啊?”“捉鱼。”“在哪里捉啊。”老头努了努嘴:“就在这条河里。”“这条河里的鱼能吃吗?”老王疑惑的问。“能!”老头回答的很干脆。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,我一边放眼向河里望去。河沿上是一堆堆的垃圾,河面上也漂浮着垃圾。河水被污染成了酱汤色,水面静静的,显然这是一条不流动的死河。这样的河里居然还有鱼,这河里的鱼还能吃?我不由的感叹中国鱼和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。
太阳已经靠上了远山,把山顶上的晚霞照成了一团熔金。在高架路上回望西仓老街,暮霭沉沉中,黄昏的夕阳光照,让它的粉墙黛瓦和黑色大屋顶上的袅袅炊烟,又幻化出秀丽的身影。我不由的想,如果政府肯出些钱,对它进行修旧如旧的改造,它一定会成为一个保留了江南民居风情的好景观。那时,一定会游人如织的。
古老的江南民居,这承担了数千年历史文化的古建筑,这延续着历史文脉的活化石。一些被野蛮的拆毁了,一些在自然地坍塌。这些由历史创造的财富,都是一次性的,毁坏了便无法再生。我们在实现工业化的过程中,为什么就不能让历史与现代共生共荣?为什么不去珍惜它、保护它。我们的现代化,难道非要让这些承载历史文化的古建筑消失殆尽做代价吗?后来的人会怎么看我们,他们一定会骂我们是阉割历史文化的一代,是揣着文凭和高学历的文盲!
想到这些,我不禁想起著名作者冯骥才先生在《手下留情》一文中的大声疾呼:“现在的关键人物是城市的管理者们。如果他们先觉悟,未来的文明便提前一步来到今天,如果他们还没觉悟呢?我们只有大呼一声:手下留情!为了后代,请留住城市这仅存不多的历史吧!”
下了高架路,斜晖余脉渐渐隐去,小城华灯初上,我们的车子很快就融入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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