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做客于紧靠某国道的八里屯。主人盛情款待,茶盏工夫已从屋后采摘来一大篮菜蔬,长长的豆角,青紫色的茄子,鲜红的辣椒,杀鸡,具黍,在其乐融融中直得吃心花怒放。拱手相别后,心里还魂牵梦绕,念念不忘。想念村北的贮满清水、鱼儿欢歌的池塘,想念屋前屋后的桃李榆柳,想念深巷中的狗吠和树巅上的鸡鸣。
两年后再经此地,已是断壁残垣,狼籍一片。多方打听,方知事之原委。国道弯道取直,整座村庄需全部搬迁。远在北京某大学的唐万忆教授闻之方寸大乱,连夜驱车风尘仆仆而归,用了三天时间对其故居——三间破旧的土房——进行多角度全方位拍摄,然后,洒泪而回。台湾富商刘天明先生紧急致电当地政府,欲出百万美元阻止村庄搬迁。土生土长的诗人裴远志闻知此事,当夜对月抒怀,写下抒情长诗《走过故乡的冬天》,半月后国家某知名晚报全诗刊发。然而,文明的滚滚车轮还是轻轻辗轧过古老的村庄和甜美的记忆,只在人们记忆的沟沟壑壑中留下淡淡的烟尘。
村庄已不复存在,余下的当然只有心灵的伤痕累累。唐四奶奶搬家时气血填胸,不治身亡;裴家的小儿子取布娃娃时不慎双腿被挤压在两堵颓圯的墙体之间,至今还是残疾;刘家的一对小夫妻固守一间十多平米的面包铺不离不弃,但最终还是在头破血流后深夜逃至关外,誓言再不归来;一位在中学任教的八里屯人迁自家祖坟时,哭得几度昏厥,深感愧对先人;从郑州匆匆赶回的唐家小姐临别取了三捧黄土,跪拜后,一步三回头,空空落落打道回府。那一刻,八里屯的儿女成了流浪的孤儿,一下子没有了心的归宿。
池塘被灰土瓦砾掩埋,房屋夷为平地,古老的柳树、槐树被连根拔起,鸡飞狗跳后,一切陷入死一般的沉寂。夜幕下的村庄没有了躯壳,没有了灵魂,只能在昏昏沉沉、湿漉漉的半空中迈着蹒跚的脚步游荡、徘徊。
然而,村庄毕竟是有生命的。几年后,在八里屯的旧址上,紧靠国道的两侧,竟奇迹般耸立出许多房屋,仔细打听,竟全是八里屯人!国道东侧那一排两层楼房商铺,是村庄的后人美籍华人裴亚平出资营建的;那座橘红色的尖顶小洋楼是刘家小女募捐而盖的;国道西侧两座西式楼铺间的三间土房是唐天忆教授复原的他的旧居,还有……总之,八里屯人,无不想在古旧的废墟间找回灵魂的栖息地,正如诗人裴远志所说,“只要有间房子,我的灵魂才有永远的归宿。”
故土难离,安土重迁,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八里屯人也不离外,他们有自己的草草木木,山山水水,胸中有自己的朝霞东升西日落归,他们的悲苦忧乐与村东的婚嫁村西的丧事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,他们的爱恨情仇与村庄永远不能分离。也许,只有回到八里屯的一间间并不显眼的土屋石房中,村里人才能在这个世上找到真正的自我。
世事难料,八里屯再次遭劫发生在十几天前,这一次,八里屯人的精神支柱恐怕要永远崩塌。一座座房舍没了踪影,除了断壁残垣还是断壁残垣,木门铁窗钢筋混凝土一片狼籍,拦腰砍倒的树木东倒西歪胡乱地爬伏着死一般的泥土间,一位精神恍惚的老者双手抄在袖管里眼神迷乱地穿过废墟望着远方,三两只狗子在远处嗅着什么:这里俨然成了古旧的战场。
据说,这一次八里屯和其他三个村庄已被并入一个更大的村庄,从此,“八里屯”只能作为一种记忆的符号,而那个实实在在的村庄将从人们的视线中永远的消失。注定,村庄变成了流浪的故乡;八里屯人,也便成了故乡的流浪者。那座曾经温馨的牵心扯肺的村庄,必然成了八里屯人心中永远的伤和痛!
诗人裴远志在《走过故乡的冬天》中写道:“岁月啊,是谁从地球上抹平了我的村庄?深夜啊,谁还能抚摸我心灵的忧伤!”现代文明的进程中,我们身边总有些东西会不经意间永久地逝去。只要我们记住曾经的村庄,哪怕是一根草,一棵树,一方池塘,甚至一间破旧的老屋,那种汪洋恣肆的思乡之情就会染起漫天的红霞,永远照耀在村庄的上空,迷蒙出层层心的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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