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
这是座据说有3200年历史的江南小城。商末周太王的两个儿子,泰伯、仲雍千里奔吴,带来中原文明,于是沼泽中的土著从树巢上下来,住进最原始的干栏式建筑。我猜想,当年句吴国第一任国王泰伯的王宫,很可能就是几间茅草棚。历经数千年风风雨雨的洗礼,沧海桑田的变迁,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……不断的传承、不断的改进,形成了今天江南民居独特的风格。有人说,典型的中国民居,就是北方胡同里的四合院、江南临水雨巷里的大屋顶小楼。这话虽然有些偏颇,但大致上说来,却也距离事实不远。
建筑是凝固的史诗,江南民居是站立着的乐章。这些历经历史风雨的老房子,一砖一瓦里,都展现着它诞生年代的历史风情、哲学思想、生活情趣、民俗民风;一朝一进里,都反映着过去时代的艺术水平、审美思想、技术水准、构建技巧;一听一堂里,无不彰显房屋主人的历史风貌、社会地位、家庭身份、价值取向。
走进幽幽雨巷,踏入深深庭院,暮然回首,你会忽然发现,自己竟然在历史中穿越。那些亭台楼阁,或许有盛唐时的小姐曾在上面张望,“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”。那些馆院台榭,或许有宋代的怨妇,月下笙歌,哭叹“人比黄花瘦”。手握招摇旗,青石板上走着明代的算命瞎子。一桌一椅一块响木,晚清的茶馆里,竖着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。在民初的历史空间里,走来走村串户的挑担货郎,修锅补碗的工匠师傅;村头土庙里,有修行的和尚、道士、尼姑;村尾的大树下,有歇晌的农人、过路客、牧童;厅堂和灶披间里,忙绿着村妇和村姑……古老的江南民居,每一条小巷都演绎着沧桑传说,每一座小桥都记载着人间传奇,每一栋小楼都曾经发生过悲欢离合的故事。
只是,历史就像是个有着自己周期律的圆,在岁月的丰腴和消瘦中,转过一圈后,还会走向闭环的原点。她从无中生有,又从有中变无。如今,小城的那些维系着“过去”的老房子,大多在迈向现代化的狂热大拆大建中,不见了踪影。剩下的断垣残壁,也被圈进景区、公园,做成了传统文化的标本。它们最终成了小城遮羞布后的私处,如同谁要一亲妓女的芳泽,必须掏出买笑钱。
寻找老房子,城里无奈。只能出城去,寻访那些远离城市中心的边缘古镇。
我们的车子,停在了此行的第一站,玉祁镇。玉祁古镇,原本是已经湮没的古芙蓉湖中的一块高地,位于无锡、常州、江阴的交界处,迄今有4000多年历史,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就出生在这座名人辈出,人文荟萃的古镇。
车子刚在路边停稳,就看到了专程来迎接我们的老张,他是当地电视台的负责人。老张笑吟吟的拉着我们的手,一同向镇里走去。
与城里一样的大马路、一样的高架桥、一样的火柴盒般方方正正、呆头呆脑的高楼,江南高速推进的城乡一体化,将城与镇衔接的天衣无缝。这是古镇吗,这里能寻到传统的老房子?我停下脚步,四处张望。老张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依旧笑吟吟地扯着我的衣袖,带领我们绕过高楼,拐进一条小路,又弯进一条小弄堂。老张是当代人,一边带着我们七拐八弯的在小街小巷里转圈,一边与那些酱油铺、小茶馆、麻将屋、烟酒店的小老板们寒暄、打招呼。
渐渐的,我的眼前亮起来了。木头的电线杆、潺潺流动的小河、粉白的马头墙、女儿墙、雕花的青砖门楼、雅致的六角、八角花窗,还有顶在山墙上的砖砌烟囱。没想到哈,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,还真的隐藏着一座古村落,整整一条街的古巷。我跟在老王的身后,兴奋的来不及言语,就端起相机,咔嚓、咔嚓的拍起来。
拍过一条街巷,再举起相机的时候,我傻眼了。哪里还有什么江南老房子,我眼前的是上世纪七、八十年代,江南最丑陋的灰色水泥楼房,它们长长方方、呆头呆脑的戳在那里。再放眼望去,还有一些“古为今用”的老屋,后面的居室是旧房,前边的厅堂外墙却帖上了马赛克。电话线、电视线、电脑线,像是蛛网一样盘踞外墙,原本雅致的花窗下,却蹲踞着怪兽般的空调外机。再回头看自己刚刚拍过的那些临河民居,墙上大多朱笔写着大大的“拆”字。这些朱红的大字,很快在我的眼里,幻化成滴血的伤口。
当我站在一座小桥桥头的时候,彻底傻眼了。这座曾经车水马龙的古桥,已经有一半被埋进了陆地,还有一半勉强留在水上。它身下的河也就成了一条不再流动的断头河。一河死水,呈现的是酱黄的颜色,散发出一阵浓一阵淡的腥臭味。这腥臭里,还混着一丝酒糟香。河岸的东侧,是一座破旧的酒厂。陪同我们的老张说:儿时这里是一河碧波,河岸上是淘米洗菜的村姑,还有围坐一起绣花聊天的老阿婆,孩子们在水里戏水,河船上是男人们运往城里的菜蔬瓜果……这一切现在都没了,乡镇企业的兴起,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。小河污染了,河两岸几乎成了垃圾场。
唉,人们为了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条件,夜以继日地向现代化奔跑,却在文明中迷失了方向。工业化使人人都成了机械上的一颗油腻的螺丝钉,人性丧失了,人与自然的联系被无情地割裂了。人,变成了一串号码、一张证书。当金钱成了衡量人们成功与否的标志时,金钱的商业属性,就使得人们再也找不到稳定而有效的生活信念。以往理性主义的文明,以及建立在其上的价值体系、精神家园,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,轰然崩溃了。
“你们是来拆房子的吗?”不知道什么时候,我们被一群老阿婆给围起来了。“不是的。我们不是拆房子的。”“不拆房子,干嘛要走街穿巷的拍照?”阿婆们追问。“你们给的钱太少了,太黑心了。”阿婆们愤愤地说。
这时,我才知道我们遇到麻烦了。好在老张来了,领我们突出了误会的重围。
吃过午饭,老张问我们:“还有一个去处,你们要不要看,是最近拆了旧房子,重建的一组仿古建筑。”
“那就不去了,拆了真的,盖些个假的,有什么意思啊。”我们谢绝了老张的好意。
我们来拍老房子,是要来拍它承载的历史与文化,不是来拍个美丽的外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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