婴宁(2)

　　三，上京我看大家都不说话，便招呼她们喝水，反正没生意，一个人也喝不完。妇人忽然脸皮一紧，只把满脸的泪水收拾干净，仿佛很不情愿被人看到如此模样，可能我刚才听故事听的投入，对我眼色倒也温和起来。
　　“傻秀才不关起门来看书，跑出来干这种营生？”她找话道。
　　这可戳中我的心事，我当然是读书的，我说，这不又要科考了，趁此赚点路费。
　　“你不收钱，问人要故事，准备边说书边上京么？”她似乎有点轻视。
　　“倒不是你想的那样，”我说，“得了故事便写成册子，卖给镇上的书商，闲汉们爱看。”这些本来说不出口，我之前的那些顾客们可不都像这位，讲的是正经的故事。他们大多来消遣我，谁家媳妇偷人了，谁家扒灰什么什么的。
　　我早就斯文扫地了，我想。
　　“我也正想去京城，身上钱多的是，秀才关了你这破茶馆，我带你去京城吧？”妇人忽然道。
　　我有点没回过神，“这萍水相逢，怎能。。。”说着看到妇人脸色多不耐，我倒也不是很拘泥的人，转头四顾之际又看到姑娘笑靥如花，心里早从了九成，但还是问道，“大娘与姑娘含辛茹苦，何来钱财挥之不尽之说？多谢好意了！”
　　妇人又冷笑道，“秀才是怕我掳了你不成？当年我家那位虽然短命，却从府里捡了好些宝贝，我几辈子花不完的。”
　　我还准备扭捏作态一番，又想到故事茶前路渺茫，再这样不知所谓的卖茶可能这辈子就交代了，于是‘沉重’地点了点头，我倒不是要图她的宝贝，另外察言观色下妇人总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恨戾气，我有点担心她会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来。
　　如此三人便上了路。一路虽然漫长，加上妇人一贯的冰冷，幸亏有这位爱笑的姑娘，倒也走得轻快。我终于得知她的名字叫婴宁，虽然不说话，但笑的无声胜有声。我其实是个乏味的人，她这么热烈的反应让我对自己颇为改观，原来挺幽默的嘛。
　　京城我其实是首次来，一进城便觉目不暇接，恍若梦境，又不好太过失态，只好强压心中的惊讶与好奇，紧跟在仿佛轻车熟路的妇人身后，婴宁又紧跟着我，路上的人指指点点，我知道他们一边惊讶于她的美丽，一边对前面似乎与她颇为熟稔的我咬牙切齿。
　　妇人找了一间叫天来阁的大客栈，店如其名，相当奢华与气派。她要了三间上房，又丢给我几张金叶子，一边对我暧昧着笑道，京城有些好去处，秀才难得来一遭不要错过。。说完甩头径自进了自己的屋，婴宁也走的累了，我让她歇着，然后揣着这几十年从未见过的黄白之物，不知往何处去。

　　四，酒友
　　站在门口我又想起妇人那眼神，想着这女人真荒唐。只好摇摇头恍恍惚惚地在外面胡走，也不敢走太远，怕找不回去。走到街角看到一个测字的瞎子，街上人来人往，他的摊子前却无人稍稍驻足。我自己卖过茶，便对这类人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。我走过去，他耳朵倒是真灵，我还差着几步，他便忙从身后拉出一个小凳，“施主，测个什么字？”他这么主动倒让我有点窘，我可没想好呢，心里又灵机一动，“我这个字上明下空，你倒是算来看看。”我说，有心看看他的本事。没料到瞎子脸皮一紧，声音有点发抖：“贵客是皇家人？”这可吓我一跳，我说我姓刘，也不姓黄。瞎子仍是激动，道，“贵客莫来消遣我，这字我可不敢测。”我忽然有点兴趣了，没想到这字似乎很有来历，正打算追问，瞎子却开始收起摊来，边收拾边嘟囔着，“皇帝的姓字，我怎么敢测的，不敢测的。”我感觉脑袋一下被石头击中，皇帝？！现下的皇帝不是武皇么，开天以来第一个女皇，这我是知道的，很多东西便很敏感，人们不轻易谈，她的字竟然是曌么，那婴宁和那妇人…我不敢想下去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，什么小姐，什么大官人，原来都是姓皇么！
　　我感到脑子里乱成一片，一下晃过妇人阴沉的脸一下又出现婴宁的笑容，抬头看到前面一间酒馆，便走了进去。我平时爱喝点酒，只是常常不得，所以喝茶喝得多。现在怀中揣着发光的物事，我秀才也终于能得一把逍遥。我叫了个角落的桌子，一只烧鸡和一壶酒，一边又想着这一阵的奇遇：大娘应是武皇当初的贴身丫鬟了，她又跑回来干什么？仍然想报仇？可皇帝怎么斗得过？婴宁太无辜了！我又想起婴宁来，现在没事的时候总会想起她，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，感觉看到她的笑脸什么都可以不顾。“罪过罪过！”我喃喃道，又轻抽了一下自己的脸。我桌子的对面也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，只是举手投足间比我自在潇洒多了，我没吃相，所以躲在角落。他桌上已摆出三个空酒壶了，也是有心事的人我想。那人忽然又拿起一壶酒对着窗外的月亮自顾道：“我本登徒子，举杯邀嫦娥…”他停下来又不说了，想来是自己正在做的诗，我听着觉得有意思，忍不住接道：“孤空冷清秋，桂酒无人酌。”那人闻言转头过来看我，两人互瞪着酒眼，然后一起大笑，他朝我招手道，“兄台来来来，知音哪！”我也是很随性的人，刚才的那打油诗其实格调很低，赤裸裸的调戏嫦娥，人啊喝酒就忘性，让我写故事茶的那帮人把我给荼毒了，我想，也可能自己本来面目就如此吧，哈哈，不管了，两人便边喝边侃起来。我又想婴宁看到我这副模样会怎样，不要还是那笑，她对人都笑，我希望对我她能不一般些。
　　喝着喝着那人忽然哭了起来，这可让我意外。
　　“我自己的母亲竟不喜欢我！”他说，“我从不想夺她的财产，她却时时防备着我！”
　　喝酒便是这样，脑袋一沉就发酒疯，然后各吐各的心事，对方说了什么其实并不在意听的。
　　我想轮到我了，我该说点什么伤心的事呢？“我考了好多次才好不容易中个秀才，冒着大太阳写些乡野村妇的钻瓜棚的故事，我不容易！”我也跟着流起眼泪来，又想到婴宁，要是她现在在我旁边坐着多好。
　　正出神，忽然一阵香风扑面而来，我抬起红眼，真是她来了，她竟找我找到这里。我趁着酒劲把她拉了过来，说着我们刚才吟的那诗，喝的那酒，这时她没笑，反而皱起眉来，又拉着我的手臂想拉我走，对面的那人看着婴宁眼睛都忘记眨，我见怪不怪，又说，比嫦娥漂亮吧！哈哈哈！两个人又大笑了起来。婴宁一把抽出手，拿着雪白纤长的手指蘸些酒，在桌上写道：“英雄饮烈酒，狂歌只书生，皓皓广寒宫，只思挽弓人。”她的这一举动于我真如五雷轰顶，她会写字！还是诗句，我一时竟没看出字里行间是骂我俩，心里全是激动。想起来京的路上跟她讲我自己写的诗和文章，摇头晃脑，得意洋洋，以为她笑是在赞我才华横溢，原来自己班门弄斧还外加自作多情。这可真让我无地自容，婴宁又来拉我，这回可不敢避，大师，我跟你走！我这样想着，我的酒友看着我们摇摇晃晃出了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