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境 文学网推荐

　　我从城堡中走出来。我走在雪地里，雪好象从地上长出来的，毛绒绒的一片。雪的气味弥漫在城堡内外，挂在我的鼻子尖。我本来是从城壕边缘走过去的，我本来是低着头走路的，我本来是专心致志地听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响声的，我本来是被那放屁一样的声音勾住了的。不是我的眼睛走了，是我的心走了，我的心一紧，就看见了一个女人。女人趴在城壕边缘。女人的水红袄儿，女人的葱绿裤子，女人乌黑的发髻，女人构成的色彩和白面一样白的雪相互辉映。说实话，我的目光不是被色彩夺走的，我首先嗅到的是一缕尖锐而冰冷的气息，这气息来自冬天的晌午，来自女人白亮白亮的脚后跟。女人的脚后跟朝天——好象仰天大笑的样子；女人的脚后跟死白死白，光芒坚硬。女人没有穿袜子，一只绣花鞋丢弃在距离身体的三步之外；绿缎子上的红花在雪地里燃烧，燃烧，燃烧。我蹲下去，拾起绣鞋，给女人穿在脚上。然后，将女人翻过身。女人枕着她的发髻睡着了似的。女人睡在柔软的白雪上。女人睡在我跟前。我看不清女人的面目。其实，我并不需要看清女人的面目。“一个女性说到底就是一个阴道，女人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阴道……”雪地上空书写着美国女作家乔伊斯·卡罗尔·欧茨的小说中的一句话。其实，这句话是写给欧美国家那些高高大大的女人的。女人睡在我跟前。剥光了衣服的女人的身体跟雪一样白，只有乌黑的发髻更乌黑。我将女人冻伤了的那只脚搂在了怀里。不是女人没有面目，女人是有面目的，女人的面目很暧昧，女人的面目和祖母的面目、母亲的面目、婶婶、姑姑们的面目大致一样。我并不需要看清。
　　我进入了女人的身体。
　　我进入的是历史。
　　我进入的是故事。
　　故事是祖母给我讲的。祖母从冯老爷家的院门前经过时，先是叹息一声，然后就开讲了：冯老爷是我们冯姓人家的祖上。光绪年间，冯老爷中举了。光绪二十六年，关中大旱，两料子颗粒无收。冯老爷负责凤山县的赈灾。我们村里的人受到了冯老爷的恩惠——他们去秦岭腹地用骡马驮粮食，以救灾民。这活儿，只有冯老爷点了头，才恩准你去，一路上，不只是可以吃饱肚子，回来后，还可以领取几升大米。饥荒过后，同僚们将冯老爷告发了——他贪污、受贿。事情闹到西太后那里。西太后口谕：赐冯宜轩死。于是，冯老爷吞下了一颗金纽扣而死。
　　祖母说，冯老爷只有一个儿子，死于战乱。
　　祖母说，冯老爷只有一个女儿，这个叫做翠红的女人就是趴在城壕沟边缘的女人。女人是冻饿而死的。女人的脚在我温热的怀抱里苏醒了。女人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苏醒了。我感到她的里面很温热很湿润。我和她胶合为一体的时候，我忘了我自己。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女人，一个需要男人爱抚的女人。苏醒了的还有历史，还有故事。
　　我给祖母说，我是搂着这个叫做翠红的女人睡觉的。
　　祖母说，你在做梦。她是你的姑奶奶的姑奶奶，按辈份。
　　我说，她是女人，一个年轻女人。
　　祖母说，梦和云一样，风一吹，就散了。梦是靠不住的。
　　我必须承认，这就是梦。祖母去世已经几十年了。梦中的冯翠红，梦中的祖母，梦中的梦比生活本身还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