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花劫·幻缘

　　(一)

　　暮春三月，郊外青草离离，我忽然一阵心悸，有股阴霾之气袭来。

　　入夜，窗棂系着的铃铛突作“嗡嗡”哽咽之声，彻夜乱鸣。起身观看星阵，白茫茫一片，不知所以然。

　　翌日清晨，我的口舌已不能成言，只作“呜呜”之声。眼睛则呈一片茫然之光。天地万物逐渐模糊，满世界白晃晃的亮光，挥之不去，随后，影象竟已不复存在。我的恐惧随着消逝不见的万物而生。

　　我的伶牙俐齿曾能婉转最晦涩饶口的辞令。我的双眼曾能望尽百米以外飞萤翅膀的振动。且能视人面目断人心所想，测人之前程。幼时祖母见得我明眸皓齿，夸赞之余，曾也叹息，“凡人不该有此聪慧，风儿，人赋异秉，必遭天妒。”她用拇指飞快地转动手里的佛珠，“诸天神佛，佑我风儿，安康百年。”继而再三嘱托：“非人言之言勿言，非人语之语勿语，非人面之面勿视，切记，切记。”

　　我坐在她的怀里，吮吸着一串糖葫芦，晃荡着小脚，笑着答：“奶奶，何谓非人言之言，非人语之语，非人面之面？凡是睁眼所见岂非尽是人事，凡是张口出声岂非尽为人言，如此诸多禁忌，何不哑了这声，盲了这眼？”

　　祖母轻呼一声，原来是手中珠链线断，佛珠掉落满地。我急忙寻着帮她拾取，她面色忧郁，幽幽又是一声叹息：“罢了，罢了。原是教人非人言之言勿言，非人语之语勿语，想不到一样入这觳中，天意啊，天意！”

　　多年以后，我执意娶了素素，祖母最后也是这般忧郁地说道：“罢了，罢了。想我许氏望族，虽富甲一方，却人丁凋零，独你一枝延续香火，多少名门闺秀，小家碧玉你不娶，偏是选了这烟花女子，自也是天意。”说罢叹了一口气，竟和多年前的那声叹息一般无二。

　　(二)

　　卧于榻上，我再一次努力回想那一年，与素素在西湖相遇的情景，竟已是支离破碎，无法关联，只记得那断桥，其他的便再无印象。

　　我害怕眼前的这片白光，如是黑漆漆一片，倒还能在那黑暗里寻得一丝内心的宁静，静心倾听这世界的声音。偏是这白晃晃的亮光，刺得人心惶惶，不得安宁。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，终是寻不得一点时光的痕迹。

　　那该死的木鱼的敲击声，又开始在耳边响起。还是一样的从远至近，由小到大，最后轰鸣片刻，渐渐远去。再一会儿，又渐渐袭来，周而复始，不堪其扰，不胜其烦。偏又口不能言。几次三番后，耳边便一直响着这木鱼声，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。心里想，终是大限将至，命不久矣。只是遗憾，有许多的话语再无法对素素倾诉。

　　我的痛楚素素是知道的，每当我张口欲语时，她总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，然后将身子依偎在我胸前。

　　木鱼声突然消失了。我清楚地听到素素靠在藤榻边缘，发出了细微地呼吸声，她是睡了吧？她太累了。现在应该是深夜了，我依稀听到有灯花的“哔叭”声。

　　在眼前的白光里，隐约有个身披袈裟的和尚，面目是看不清楚的，只是那手上托着的木鱼触目惊心。木鱼，这木鱼！记忆如冲开闸门的洪水喷涌而来，三年前，在那雷峰塔前，我见过这木鱼和托着木鱼的和尚，和尚法号法海。

　　那时候，我还未与素素相遇。偶游雷峰塔被一和尚拦住，他说他法号法海，强说我与佛有缘，劝我出家，皈依佛祖。我与他双目相接时，脑海里便出现波涛汹涌，水漫金山的景象。当时，我谨记祖母教诲，不敢胡言。

　　法海一再劝我出家，我拒不理会。法海恼羞成怒，说我日后必被妖孽缠身，不得善终。我一气之下，说了一句，“枉你自诩高僧，却勘不破这嗔戒，再修炼百年，你也难披金光，修成正果，更别妄想什么位列仙班。”我说的是实话，当时在我眼中，我只看到波涛汹涌，百姓哀号。

　　法海气急，举起木鱼在我耳边猛地一敲，拂袖而去。顿时好一阵的耳眩目迷。

　　眼前依旧白光一片，那法海的影象消失了。木鱼声再次在耳边响起，记忆却嘎然而止。

　　（三）

　　最爱的是这西湖，十里长堤，桃柳夹岸，笼纱莺啼，细雨楼台。更重要的是，一直以来都有个梦境缠绕，终究会有一天，一个白妆素裹的女子，擎一纸绣着荷花的小伞，在断桥那端的烟波里出现，缓缓地走近我，依偎在我的身旁，脚踏清粼，携手白云，御风浮游海角天涯。

　　媒婆又上门而来，我再次躲到这西湖，看这杨柳回塘，湖光潋滟的景致，我相信我梦中的女子一定会出现。关于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，我早已不用怀疑了。

　　下雨了，烟柳如雾，断桥的那端，响起琴音。弦音低回，微弱中藏有不可言说的忧郁，似要开启一扇羞怯的门，欲推还止。我的心跳开始加速，是她，我魂牵梦萦的女子。

　　我疾步走过这长堤，走上这断桥，我几乎已看到在那漫天烟雨下，衣袂飘飘的身影。可站在这断桥，却未见伊人芳踪。细雨蒙蒙，这琴声仿佛是在这湖心，又仿佛在这西湖的每个角落。正暗暗揣度，琴曲却已渐渐跌宕，高亢激烈，似要冲破适才描绘的那副娇羞的模样。我压住内心的狂跳，屏息，四处梭巡。

　　我惊讶于她竟然就在这断桥，就站在我的身后，一副梦境里娇羞的模样，一袭飘飘的白衣。

　　我问“适才是你在抚琴吗？”她微笑着反问道，“你看我手里有琴吗？”。当时，她手中无琴，可我确实听到了琴音。

　　第一次遇见她，我的脑海出现了一只雪白的仙鹤，嘴里衔着一棵灵芝。如果这是法海口中所说的妖孽，我觉得这妖孽未免也太可爱了些。

　　“想听我抚琴吗？我在西湖南岸‘怡香阁’，我叫素素。”

　　‘怡香阁’是烟花之地，她即便身处那里，也没有什么好诧异的。在我眼中，她是那只仙鹤，我相信我聪慧的眼睛。

　　而后几月，我时常造访‘怡香阁’。我从未遇见一个女子像她一般的温柔善良，也从未遇见一个女子在与我探讨诗词歌赋时，让我如此的难以应对，更何况那天籁般的琴音。

　　终于有一天，我对她说，你就是上天为我造就的女子，我知道我命中的那个人，终于来临。

　　我带她回家。我请求祖母让我娶她。祖母很喜欢她，却拒绝了我的请求。祖母说，缘未尽百年，守不得白头。

　　祖母默许素素和我在家一起生活，只是不允许我娶她。祖母为我订了当地知府家的千金。是个与我门当户对，精通女红的女子。祖母说，“风儿，她才是你需要的相夫教子的娘子。”

　　我不要这门婚事，黎明，我在书笺上写下一句：祖母，我只想求一位琴瑟合鸣的知音。悄然和素素离去。

　　我和素素在西子湖畔生活了几个月再回到家中，祖母无奈而笑，连叹罢了。

　　(四)

　　我的身子是愈发的瘦弱了，经常处于虚幻与现实之间，甚至到了不辨事理的地步。

　　端午节到了，素素费尽周折从京北蓝田山一珠宝商人处为我寻得一块玉佩，号称是“呵气成冰，见月成辉”的仙品，她将玉佩悬于我的腰束，说可以保佑我平安。

　　中午时分，素素把雄黄倒入酒中给我饮用，并把雄黄酒涂在我的耳、鼻、额头、手、足等处，说这样可以使我不受蛇虫的伤害。然后就帮我煎药去了。

　　我仿佛是醒着的，又仿佛睡去了。也不知是过了多久，恍惚中，我看见素素微笑着将药端了进来，让我喝了下去。眼前的白光竟然消失了，木鱼声也消失了。我欣喜若狂，对素素说，我好了，我什么都看见了。

　　素素欣喜万分，双手合十，直说佛祖保佑。正欢喜时，我回头突然看见窗外法海狰狞的笑脸，我惊恐万丈，惊呼：素素，素素，那和尚又来了。回头一看，素素面目僵硬，满头青丝褪尽，一阵浓烟滚滚，眼前一条巨大的白蛇向我吐着猩红的信子，扑面而来。我惨叫一声，随之人事不省。

　　昆仑山下，一只仙鹤在云雾里飞腾，一条白蛇尾随其后，几番厮杀，白蛇逐渐不敌。仙鹤嘴衔灵芝振翅欲飞，猛然间杀出一个和尚，手持拂尘，口念咒语，霎时间，天昏地暗，飞沙走石，日月无光。那仙鹤且战且退，至金山寺外已是风起云涌，那和尚唤来天兵神将，催动满湖江水，那洪水泛滥成灾，涌进附近城镇，百姓哀号连天，此景致与我初见法海之日如出一辙。

　　当我再次醒来，身体已然痊愈。素素坐于我卧榻边沿，握着我的手正哀哀哭泣。我抚摸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，心恸不已。

　　之后的日子，，我们晨看日出东方，暮望一川暝霭。闲时我们泛舟西湖采菱，忙时我们笑语柔桑陌上。关于病时经历的种种，我们只字不提，只当是噩梦一场。这神仙一般的日子，我隐隐觉出了一丝不安。祖母曾经说，月满则亏，水满则溢啊！

　　(五)

　　悬于腰束的玉佩无端裂开了一条缝隙，这“呵气成冰，见月成辉”的仙品竟也难逃一劫。

　　光阴荏苒，弹指一挥，三年如梦而过。这一年，素素怀孕了。

　　午后，我在书房练习书法。素素在一旁帮我慢慢研着墨，突然，她觉得一阵剧痛袭来，我知道她胎气已动。而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却将耗尽素素的生命。

　　在生产的当中，素素说自己原本是那仙界的一只仙鹤，因动了凡心偷跑到人间与我结这段尘缘。那次我看见白蛇之后，命在旦夕，它再犯天规于那昆仑山上盗来千年灵芝。与法海一役原是要血溅当场的，幸好得到南极仙翁搭救，许了她与我再续三日情缘，仙界三日，人世三年，如今时辰已到，她须得返回天界接受处罚。素素还说，法海因涂炭生灵，被废千年修行，而那助纣为虐的白蛇亦将与我许家有段渊源。言罢，随着麟儿诞生，素素一暝不觉。

　　素素是只仙鹤，为了纪念她，我给儿子取名许仙。

　　又是一年春来到，还是在这西子湖畔，仙儿指着那断桥的方向说，爹爹，你听，好美的琴音。我忽然凝咽难禁。我想对他说，凡是太美的东西都不会长久，上天偿了你的心愿，也必将收走代价。

　　孩子，我不需要你太聪明，我只要你一生安康、快乐！